知识分子决不能堕落为夜壶
语言具有任意性,它会被使用者影响,既而改变语言的本来面目。
如果语言是被普通使用者约定俗成自发改变的,那么这种改变就是健康的;而如果语言是被少数人利用垄断的影响力强制改变,那么这种改变往往不会健康,我们将其称为语言的“腐蚀”。
被腐蚀的语言,它的词汇往往是混乱的,固有的词汇,会被腐蚀者改变其本义,最终导致语言的词汇体系混乱,语言也就丧失了自由表达的功能。
1949年,英国左翼作家乔治·奥威尔出版了长篇政治小说《1984》
比如《1984》小说中的那本字典,整个大洋国的语言,被腐蚀成了这本薄薄的字典。
在生活中,我们很不幸地也在经历语言的变乱。比如“知识分子”这个词,它曾经有固有的含义,却在近年来被人扭曲、变乱,甚至成为骂人的话。
而那些完全不符合“知识分子”定义的东西,却窃据了知识分子原本的含义,而事实上它们只是某些人的夜壶。
知识分子是什么?
根据一般的定义,知识分子指从事思想、著作以及精神生活等方面职业为主的人士,因其才能获得某种话语权,并能够以这种话语权影响公众和其它事物。
有的国家把所有专业技术人员都叫做知识分子,如教师、记者、律师、医生等,大体而言这一分类不能算错,但如果仅仅是以技术特长谋生,而不能影响社会和公众的,并不是本文要探讨的对象。
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全体师生合影
在西文中,表达同样意思的词汇是“intellectual”,由“intellect”派生。“intellect”的意思,在牛津英文词典中是这样的:
That faculty, or sum of faculties, of the mind by which one knows and reasons (excluding sensation, and sometimes imagination; distinguished from feeling and will); power of thought; understanding.
翻译成中文是:一个人通过其所知道和推理而产生想法的功能或功能总和(不包括感觉、有时也不包括想象;不同于感情和意志);思维的力量;理解。
简而言之,intellect就是人们对外输出的理性和思想,而intellectual就是输出理性和思想的人。
现代汉语将其翻译为“知识分子”其实并不准确,因为“intellectual”们对外输出的并不是“knowledge”。既然约定俗成,我们还以知识分子来称呼“intellectual”。
能够影响社会的知识分子,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中都有特定的人群。
今人所绘《孔子讲学》
在中国古代大部分时期,知识分子特指儒家学者。他们是实效主义者,主张承认现实政治,并通过参与而从内部改变它。
他们相信,自我的努力可以让人性完善,人类社会中具有天然固有的美德。而绝大多数儒家学者都对手握权力的人抱持批评态度。
孟子论述的知识分子生活方式是这样的:
“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,得志,与民由之,不得志,独行其道。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谓大丈夫。”
这里的“广居”、“正位”、“大道”是知识分子用来形容自己的独特生活方式的象征符号。对于这样的儒家知识分子,中国古代还有一个别称“士”。
司马迁
孔子曰,“君子忧道不忧贫”,士的价值取向必须以道作为根本依据。他们不论穷达都以道为依归,久而久之就发展出一种尊严感,不为权势所屈。
道尊于势,后来在道的基础上发展成理,因而也有理尊于势。坚持道和理,是传统中国儒家知识分子的气节。如果卑躬屈膝为权势者用,就会被人唾弃,无论如何不可被归类为士。
在欧洲,intellectual即知识分子的说法出现较晚,一般认为是法国总理科雷蒙梭于1898年首次使用intellectual一词。
知识分子作为一个特定说法出现较晚,在古代社会和近代社会的功能也是不一样的。
马库斯·图留斯·西塞罗(Marcus Tullius Cicero,前106年1月3日-前43年12月7日)
在较远的古代,通常由一些思想卓著的贵族承担教化社会、批评掌权者的功能,他们往往也是历史的记录者,例如卡西乌斯·迪奥、西塞罗、塔西陀等,这一点上他们与著《春秋》的孔子并没有什么区别。
进入中世纪之后,欧洲知识分子阶层主要以僧侣的面貌出现,他们垄断着对社会的教化权力,并与当权者合为一体。
虽然教会拥有加冕、废黜国王的权力,但是教会本身更像是一个不可挑战的权威,教会之下的僧侣本身并不具备自我思想。
此时教会的思想与现实也是脱节的,教会知识阶层的工作更多是努力把他们武断的思想系统化,比如常说的经院哲学。
但丁·阿利吉耶里(1265年-1321年9月14日)
意大利中世纪诗人,现代意大利语的奠基者,欧洲文艺复兴时代的开拓者
进入了近代,教会权力瓦解,人得到了空前的解放。
此时欧洲才真正出现了思想独立的知识分子,他们不再具备任何垄断的社会影响力,出身于各色各样的社会阶层,在思想领域进行公平的自由竞争。
从文艺复兴开始,欧洲孕育出了知识分子的自我意识,我们看到米开朗琪罗、拉斐尔等这些卓越的艺术家即使为教廷工作,也充分保持了自我的独立和个性。
这种独立性、自我性在启蒙时期达到鼎盛,产生了卢梭、孟德斯鸠、伏尔泰、狄德罗等一批优秀的知识分子。
在他们当中,不仅有哲学家,还有科学家、艺术家,在从事自身专业领域工作的同时,也能够扩展自己的思想,对社会公众开展启蒙和教化。
知识分子的要素
对比古代中国和欧洲的知识分子,他们既有相同点也有不同点。
相同点在于,他们都有不畏权势的特点,坚持自我的思想和理性,高于世俗权力。
利玛窦与徐光启
第一个不同点在于,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并不具备自我的独立性,他们的思想高度从属于知识分子作为一个阶级的整体思想。
而欧洲知识分子具备充分的独立性和自我性,思维方式、价值判断各不相同,在思想界开展自由竞争。
唐太宗在城楼上看着新进的进士们鱼贯而入朝堂,对左右大臣说:“天下英雄尽入吾毂中”
第二个不同点是,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主要存在于官员群体当中,其知识结构也主要是儒家哲学,呈现出职业和学术的单一性;而欧洲知识分子来自各种不同职业和学术专业,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没有做官。
随着中国社会也步入近现代,传统秩序瓦解,也一度出现过类似欧洲的知识分子阶层。但是,中国知识分子始终没有摆脱他们的传统性,真正做到独立。
五四时代,对传统的批判演变为集体批判,所有人都以“全盘西化”、“打倒孔家店”为价值标准,演变为知识分子的集体无意识。
本质上这与古代知识分子集体归依儒家伦理没有什么区别。但是理高于势这一点,五四时期的中国知识分子做到了。
在现代社会,知识分子必备的要素主要有:创造思想、自我性、责任感。
鲁迅(1881年9月25日-1936年10月19日)
知识分子必须是能够创造思想的人,他们频繁利用抽象的符号去表达对人生、社会、自然的理解。
这种创造表现为一体两面,一面是他们利用各自专业领域的知识,提升社会在专业领域的运行效能;一面是他们具备对公共问题的关怀,不囿于自身的专业知识而思考公共领域的问题。
但通常这两面也可能是矛盾的,往往知识分子在专业领域的分工越细,对社会问题的关怀就越浅。
一旦彻底丧失公共关怀,也就退出知识分子的行列,但仅有公众关怀也是不行的,他就不具备足够的知识基础来思考社会问题,同样也不是知识分子。
知识分子必须具备足够的自我意识,以抵抗现代社会无处不在的人际关系依托。
启蒙三先哲:卢梭、孟德斯鸠、伏尔泰
西方最早的知识分子,他们作为一个群体,建立了自我群体意识,即使他们当中有人也供职于政府机构、教会,但他们并不以所供职的职业群体自居,更多坚持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。
具备了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之后,才得以展开他们独有的公共关怀。
在自我意识的基础之上,知识分子的思想要有独立性。独立性的表现一方面是不受权势的干涉,保持自身固有的价值判断,类似于古代的理尊于势。
胡适与蒋介石
另一方面是不受其他知识分子乃至于特定知识分子群体的干涉,不人云亦云,维持自身的独立思想体系。
最后一个,也是最重要的要素,就是责任感。
没有人有义务深入思考公共问题,每个人都只要把自己赖以谋生的工作做好就可以,知识分子思考公共问题完全是出于其社会责任感。
具备责任感也就成了知识分子必备的要素。这种责任感完全是出于个人对社会的责任,而非某一种职业、某一种角色、某一个岗位的责任。
知识分子的责任
一个国家,当它从传统社会转型为现代社会时,都会凸显知识分子的作用,也引人思考知识分子应当扮演何种角色。
一般认为,知识分子应当独立地参与政治,不过知识分子的独立性和参与性是很难进行量化判断的。
以卢武铉总统为原型的电影《辩护人》剧照
尤其是现代社会当中,人们无往不在各种枷锁之中,囿于政治权力、社会影响、个人利益,绝大多数人无法做到真正的独立。
并且,由于知识分子对世界抱有兴趣,影响世界的责任感又十分强烈,他们反而可能会误认为自己能够找到解释一切、掌握世界的方法,在物理学上就有人提出探索是否存在大统一理论。
瓦茨拉夫·哈维尔(1936年10月5日-2011年12月18日)
捷克前总统哈维尔认为,这样的知识分子很可能倾向于提出一种对社会全面掌控的想法,并且总是基于冠冕堂皇的理由。
有人把这种现象总结为“知识分子的出卖”,甚至还发生了社会中的反知识分子思潮。
在哈维尔的捷克,反知识分子思潮是因为知识分子倾向于全面控制,而在其他一些国家,反知识分子思潮是因为知识分子倾向于放松控制,这与社会权力结构有关。
作为知识分子来说,他们应该坚持的责任不应当是改造社会。
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去改变社会、影响社会,一旦他掌握了改变的能力,很可能走火入魔而让社会走上歪路。
陈丹青油画作品《国学研究院》
画中5人从左至右分别是创办清华国学研究院的
赵元任、梁启超、王国维、陈寅恪、吴宓等五位学术大师
知识分子的责任不是去构建遥不可及的乌托邦,而是认识世界的复杂和神秘,承认世界的现状,更加全面地认识社会,坚持自我的价值判断,启迪社会中的每个人去思考。
这就是知识分子应当具备的责任。
哈维尔强调,如果看到看到乌托邦主义的知识分子,“应抵制他们的迷人呼叫”。
而另一那些更留心与世界所有事物关系的人,以人性看待世界并且怀有日益强烈的责任感的人,那些为所有美好事物而奋斗的人,对这类知识分子我们应屏息聆听,无论他们是作为独立的批评家拿着一面很有必要的镜子审视社会,还是直接介入社会的管理。
夜壶的功能和结局
现实中,也有另外一类知识分子,他们虽然不像乌托邦主义的知识分子那样,妄图全盘掌控并且改变世界,但是他们依附于社会权力,替掌权者发声,希望用责任换取富贵。
可是当权者也不是傻子,放弃了自我、独立、责任的知识分子,当权者从来不会把他们真正当成自己人,充其量只是把他们当作夜壶而已。
《笑林广记》中这样一个故事:
有病其妻之吃醋,而相诉于友,谓:“凡买一婢,即不能容,必至别卖而后已。”一友曰:“贱荆更甚,岂但婢不能容,并不许置一美仆,必至逐去而后已。”傍又一友曰:“两位老兄,劝你罢,像你老嫂还算贤慧。只看我房下,不但不容婢仆,且不许擅买夜壶,必至捶碎而后已。”
这个故事看起来太过低俗了一点,也十分不尊重女性。
不过我们暂且不论男女之事,就说这个夜壶竟然能起到让老婆吃醋的功效,说明它的确能给主人带来一些快感。
西晋青釉虎子
魏晋南北朝时期出土的青釉虎子,就是夜壶,十分具备人体工程学之精妙,完全为主人的身体结构而设计。
但是,主人用的时候感觉畅快,用完以后却另一番感觉。同样在《笑林广记》里,另外一个故事是这样说的:
“一人最好古董,有持文王鼎求售者,以百金买之。又一人持一夜壶至,铜色斑驳陆离,云是武王时物,亦索重价。曰:“铜色虽好,只是肚里臭甚。”答曰:“腹中虽臭,难道不是个州同。”
这个故事不太低俗,可以展开说说。
州同就是同知州事,是一州的副长官。而州同又谐音“周铜”,也就是这个号称是西周时期的铜夜壶。
这个笑话中人,用夜壶来辱骂州同一肚子坏水臭烘烘。
巴结武则天面首张易之的“诗人”宋之问
好古董之人照理说看见西周铜器,不管是什么物件照单全收才是。然而见是夜壶也会嫌弃,毕竟里面都是人的排泄物。也就只有今日的博物馆,对夜壶没有歧视,端端正正把虎子陈列于橱窗中。
夜壶的功能不过就是盛装主人的排泄物,让主人一时畅快,然而用完就赶快丢弃,生怕沾了臭气。
这与依附于掌权者的那类知识分子何其相似。
他们帮助掌权者粉饰苛政,隐藏掌权者最见不得人的阴暗面。用得着他们的时候掌权者将其捧在手心,排泄结束再也用不着了,马上把他们丢弃。
他们趋炎附势的样子,与虎子那种人体工程学的精妙异曲同工,简直就是人形夜壶。
劝君莫要做夜壶
很多夜壶型人物的结局并不好。
杜月笙曾经说过他就是蒋介石的一个夜壶,需要的时候拿来用用干点脏活,不需要的时候放在床底下都嫌臭。
杜月笙(1888年—1951年8月16日)
虽然曾经也称兄道弟,但当杜月笙想要求个官做,体制外转体制内,蒋介石立马翻脸不认账。经历过这些,杜月笙深切感受到自己就像个夜壶。
知识分子一旦在物欲面前堕落为掌权者的爪牙,放弃知识分子应有的人格和立场,阿谀奉承、摇尾乞怜,遮掩甚至美化问题,必然成为阻挡社会进步和阻碍民生问题得以解决的绊脚石。
2003年4月30日,陈寅恪夫妇的骨灰迁葬江西九江庐山植物园
陈寅恪先生在《王观堂先生碑铭》中说:“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,思想而不自由,毋宁死耳“。
是做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,还是做一个夜壶呢?这是一个问题。
参考资料
1、余英时,《士与中国文化》
2、杜维明,《现代精神与儒家传统》
3、许纪霖,《中国知识分子十论》
4、[德]沃勒夫·勒佩尼斯,《何谓欧洲知识分子:欧洲历史中的知识分子和精英政治》
5、[捷]瓦茨拉夫·哈维尔,《哈维尔文集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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